车厘子酒

【花邪】Spring


4.

早晨醒来,阳光热情地拥抱着整个房间,我明白,春天拖着长裙来了。我想起埃莉诺——我的夫人,她最喜欢春天,一直说春天是上帝的小提琴。每次她都把这句的话尾扬得如同歌剧的高音,又像翘起长尾羽的鸟雀。她漂亮的翠色眼睛也会熠熠发光,犹如不朽的绿宝石。我也很喜欢春天,一到春天我就自然而然慵懒得仿佛脚下的白猫;不过埃莉诺总会提醒我——亲爱的,在你享受如此美丽春光的时候,有人在阴暗的房间里因为病痛而察觉不到春天呢。

虽然现在不会有人对我这么说,我还是披衣坐起来。我和埃莉诺一起度过了41个春季。如今我能让别人重回春日的机会还有多少呢?

今天预约的是一个东方面孔的年轻人。他来得非常准时,敲门的节奏不急不缓。单独来的病人常显得阴郁直至崩溃,抑或粗鲁而暴怒。而他搬动椅子都没有什么响动,坐下来的时候甚至捋平了大衣的褶皱。他具有让人感觉舒服的气质,我疑心他东方人的面孔下栖居了上世纪绅士的灵魂。

除了他的眼神,——却犹如骑士收入剑鞘的利剑。

诊断发现他得了帕金森。帕金森,多残忍的疾病。从上肢末端,譬如这位年轻人的左手,逐渐加重的震颤开始蔓延,情绪激动时尤为明显;使人的精神和体态趋向压抑,再花上七八年收取人的行动力,甚至绑鞋带或者扣扣子的能力。它唯一仁慈的地方就是一般只向50岁以上的人伸出魔爪——而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它格外不留一点人情味。目前没办法治愈如此的撒旦,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可能用药物拖延发展的步伐。我向来很不希望告知病人这种沉甸甸的结果,在如此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尽可能把语气放得再缓慢一些,按埃莉诺曾经提示我的。她远比我更温柔和体贴。

而年轻人脸上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他轻声向我礼节性地道谢,解释了他也大致地检查过得到类似的诊断,这一次应该是确认了。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听我说平均发病至诊疗的时间需要两年半,发现自己幸运地少用了一半时间。他的发音标准,即使夹带着亚洲的腔调也别具一格。他的左手却是短暂地颤抖起来;他很快留意到了,挺直身子,自然地将左手放回膝盖上,微笑着继续说些什么。

“我是您的医生,”我也微笑起来,“您不需要掩盖您的病情。这里并不会有别人,而我也将保守您的秘密。”年轻人一愣,很快重新换上标准的笑容,左肘平放在桌上。他或许不容易信任别人,所以给我一种深切的距离感。

而这时被他右手反扣在桌上的手机轻微地振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道歉,欲将手机放回口袋;我则起身去倒了一杯奶咖啡。拿铁的醇厚犹如房间里凭空出现的黑白琴键,那么牛奶便是甜蜜的乐章。我并不是很想喝咖啡,但是年轻人的神情让我非常感兴趣——一件做工严谨而考究的艺术品,有一霎那裂开了一条缝,显出几道相对恣意的点彩滴色——这就是丘比特的恶作剧,可以让一切闪烁着期冀。

而我的余光捕捉到,他的期冀仿佛具像了——但是真切地流淌出刚刚并不明显的悲哀。只有情感能引发情绪,情绪是多个声部的协奏。他的眉头像被风吹皱的池塘,但是完美地收敛了,在我端着两杯咖啡坐下之前恢复为镜子般的湖面。

只有那么一霎间。但是我看重任何短暂的时间超过一大串苍白无趣的累积。二十多岁时我曾经着迷似的去发掘埃莉诺一颦一笑中所有的深意,而今我的眼睛却在愈发模糊的时候越加明亮起来。

年轻人端端正正地坐着,我低头透过厚厚的老花镜写着病历。他非常克制和冷静地注视着我一笔一划的移动,仿佛注视的是别人的病历。他的内心是否春寒料峭?可一定有一簇火焰把冰封雪冻的世界映得暖些。

但这孩子却是一个人来。我油然而生一种同情,仿佛面对着真是我的孩子——埃莉诺听说后一定会心疼的。——埃莉诺,埃莉诺,或许是春日的缘故,树影层层叠叠落在白纸上,我变得如此善感。

上帝啊!什么都让我想到埃莉诺!——这是我自个儿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悲伤的2017年!哦,倒不如回到42年前,从没用整个心感知过春天的爱抚来得好些!

她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时不时地跳跃在我的眼前——神啊,知道我对她的思念!

“先生?”年轻人有些诧异地望着我。我这才发现眼睛热乎乎的,仿佛二十几岁的灵魂从这里苏醒了。他非常绅士地递过来一块手帕,我笑着接过来放下,喝了一大口咸咸的咖啡。

我在病历上加了一行字,希望那些老古董不会为这个对我指指点点,即使我不在乎。年轻人接回病历看了一眼,不可思议地拧起眉头,抬眼欲言又止。我毫不在意地挤挤眼睛,比了个小提琴的手势。我有些日子没有听这首曲子,在埃莉诺去世以后。此刻我却突然很想哼唱出来,用沙哑的嗓音也没有问题。因为现在是春天,埃莉诺说,这首曲子在春天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茶听最好。她听出的,是春天不管狡黠还是单纯都浑然天成的美感。而我听出的,是我和埃莉诺或争吵或拥抱都无比温暖的生活。

我想把春日分享给这个不孤独而又孤独的年轻人。

临走前,我对他说,希望您能在度过春日的时候紧紧握住爱人的手。他再次表现出些微惊讶,不置可否地凝视着我,向我道谢。



解雨臣出了医院,用一个鄙夷的表情回复了吴邪发来的微信。这家伙现在在澳大利亚,问能不能向自己借点钱买袋鼠回去。想起病历的最后一行字,顺手搜了搜维瓦尔第的《四季》,点开“spring”这一章。在异国他乡的欧洲谈生意,解雨臣瞒过很多人才得以顺道求医。一个久誉盛名的医生,却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地在几个药名之后推荐了一首曲子。这个医生是感情非常丰沛的人,解雨臣认为相当有意思。

插上耳机,他期待着听到些什么,这是他对于刻意忽略了好多年的心情的试探。

也或许是一曲终了就理应被再糊回去的窗户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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