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厘子酒

【花邪】Spring


6.

一切都在提醒我该真正回去了的时候,是2020年的北半球初春。

虽然这几年断断续续有回来见爸妈、去雨村若干次,但是小花这种到处飞的大忙人基本上只能活在简讯里了。不过也不久,四年是比较短的时间,我想。

闷油瓶依旧言简意赅,不过少有地对我的精气神表示了鼓励;胖子两鬓已经斑白了,还是没媳妇,见到我很高兴,撇嘴说我是败家子儿;爸妈把积褶的皱纹都乐开了,在我旅途中一天短信两天电话的轰炸下仍然对我的归来保持高度的热情;二叔拍拍我,他一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定下了什么。最后只是嘱咐我道,“记得每年要回来吃团年饭。”想想又加了句,“别搞失踪,一两个星期就常回来看看。”

我应好,二叔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加重了力道,压得发酸。良久,他笑着叹息道,趁我还在。


于是我两头各待了十几天后飞去了北京。现在我在解家本宅里择菜,胖子和秀秀出去什么名酒家买酒。小花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厨房的另一边打蛋,模样没什么大变化,更多是属于不惑之年的气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躬身的缘故,他的背看起来不再那么挺秀。

厨房很安静,初春的阳光在洗菜池里黄澄澄的。而我突然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平常。我们不应该没有话说,出生入死,难道就不能一起扯淡吗?一出现这样的想法,我忽然就明白了小花从前那些个无意义的问题。

“你怎么想来北京?”“你打算怎么炒蛋?”异口同声的。小花扬扬手里的长筷子示意,扑哧乐了一声。“我想把沙茶酱,就你从福建带过来那瓶,拌进去再下锅爆炒萝卜干。”他云淡风轻地说。人到中年还奇思妙想是一件稍微有些可怕的事,我想。只能寄希望于胖子回来,厚脸皮点抢锅铲了——拜托路上别堵车。

小花保持着探寻的眼光注视着我,手上搅拌的动作不停。我开口:“我……没钱了。”用一种为社会主义战斗的慨然眼神直面大资本家的压迫。

他非常愉快地笑起来,高兴得甚至不属于嘲讽的范围。我莫名想起来最后那个赌,也笑:“你省省,得,够你乐。”话题就从这里变得零零碎碎起来。我全然可以不顾这家伙也去过的事实对南半球的风土人情侃大山,说到开心处手舞足蹈。小花嘲笑我越活越回去了,我反噎他这还不是你和二叔合谋害的。然后两个人一起大笑,盖过了洗菜的哗哗声。

一会儿后我也问了小花这几年怎么样。他说他不唱戏了,到二爷坟前磕了好几个头。问他原因,他还笑,说自己老了。于是岔开话题,他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闲不住的。这么多年,我唯一没有长进也不愿意长进的就是好奇心。而我现在软硬件条件不同了——”我发现自己很少这么真诚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把理应意会的部分自己解释了出来。我大概想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昭告自己——自然,昭告小花。

某种意义上都一样的罢。

“我可能会回杭州照顾爸妈当个小商人,但偶尔我肯定会埋到什么秘密里走江湖;我可能会回雨村,但有空我肯定会把福建有故事的地方翻透了。然后结识一些也很有意思的人,不一定要深交,知己当然也最好。闷油瓶和胖子最好也叫上……”小花侧过脸很认真地听我啰啰嗦嗦,偶尔很愉悦地评价我天真。人年纪大了就是话唠,不过小花也不比我小多少。

“小花,你一起不?”踌躇了一下,我故作不正经道——虽然小花向来不吃激将这一套。他正做着沙茶蛋下锅的最后准备,平平淡淡地回答:“不能啊。倒不是我有多大的良心,解家的产业要败在我身上爷爷梦里也会抽死我。”他要给围裙系上结,好像不怎么顺溜地别着手臂,我放下菜去帮忙,他继续道,“我刚刚说我也不唱戏了,”结系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以示感谢,“也是要把一切重心放在洗白解家的产业上。太不干净的盘口我就不要了,免得继承人再头痛。这个时代了,有些过去的规矩该弃掉就弃掉,我做起来会比别人方便。”

“继承人?”我打趣他老婆还没影呢,干脆娶了秀秀得了。他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颔首道下个当家是亡故表亲的儿子,亲手培养起来的。而我意识到我所说的甚至都让我自己不太痛快。

小花把蛋倒进锅里,呲啦一声。油花溅出来几滴,小花要闪开时僵着手碰倒了立放的锅盖。我手快,抢在他之前扶住了锅盖,“小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我尽量挑了一种隐晦的问法来屏蔽心中某些不良预感。

“腰椎间盘突出?”在油爆声里小花提高了音调。我下意识冒出一句洋文脏字,小花笑得很大声,“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

“看起来是有。不过我还是不太习惯被你蒙的——”我把语调沉下来,不过我知道他能听见。可能要坏事,但我心中已经有焦急的感觉蹿上来了。到了这个年头还可能有什么坏事吗?我突然意识到,即使不过生日,生命也是在不断流逝的。

——就是到了这样的年头。

“帕金森。”小花利落地说,“鱼等胖子回来红烧?”

我想起来早年三叔手下有一个得帕金森的伙计,躺在病床上,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而不断颤抖的时候,那种绝望的眼神。当时连三叔都背过身叹了口气。

该死的不治之症,我从未想过会笼罩在我们中某个人的头顶上。有那么一霎间我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个侥幸的念头——这是一个没有分寸的玩笑。

“你怎么不早……”“你没必要在意这么多,我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这么丧气来折我的寿?”小花翻炒着鸡蛋,依旧笑着的。“我不是要把这件事瞒你多久,我是不想干扰你的判断。我自恋一点想,你或许在不坚定的时候知道这些会让你脑子一热,做出什么实质上不会让我多大轻松的决定。你这么有趣的人,本来就应该朝着自己的好奇心跑。”他语速非常快地说,就像画面比声音慢一拍的烂视频。

“我不……”“对,你现在肯定不会。我'确认安全'以后才告诉你的。有什么好愧疚的?”他特地转过身来,眉梢一挑观察到我的面无表情,“呀,我情感太丰富了?没自责就挺好,每个人都得作出自己该做的选择是吧?你长进不少。”

“解雨臣你他娘话真多。”我咬着牙去打断他。各种情绪喷薄而吞吐,又牢牢地糊在心上烫得发痛。“你就不能……”“让我一遍遍打断你太费神,待会蛋炒得老了你别怪我。你就安安生生做你的事去,放心,我肯定活不到那么难看的时候。我们毕竟是不太一样的,你也看在情分上允许我有自己的路走。我觉得你得先去相亲,看你这年纪一枝花都要谢了。靠,这么说真被你传染了——”他故作闭目不忍睹态,“我也这么啰嗦了?”

“你的路就非自己走不可吗?你可以有个伴!”我几乎是吼出来,让自己都发愣。“不可以。不合理的分担是非常自以为是的‘施舍’——我不希望拖累所谓我的“伴儿”,让他在耄耋之年后悔没有抓住年轻的尾巴。”“那你就不去过问他的意见吗?”“当然问过!”小花很强硬地顶回来,“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他把蛋和萝卜干再度倒进锅里,语气缓和了些,“你意气用事了。本来打定了的主意,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更改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经要念,'生活都来之不易'?或者'如此多娇'?你理应获得你的,我也是。所以我们应该平等地交谈以及相处——”他拿锅铲和长筷顽皮地比了个交叉的手势,我恍惚望见了当年举着糖葫芦笑靥清爽的小姑娘,“认识过,还没死,不就是最好的事吗?”

为兄弟两肋插刀是我一直以来的准则。但是我一直躲避的想法在拱过尖后,终于、竟然在现在几近愤怒的剧烈情绪中长叶抽枝——不知道是从哪一次见面,哪一次并肩开始,我会思考小花是否被定位作我的兄弟?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冒什么酸气,但是感情这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像是我敲击在我心上的鼓槌。它曾许久不响了;而它现在回声咚咚仿佛摇晃我每一条血脉,震慑模糊了对时间对岁月的一切知觉。我有很多话可说,无话可说。

小花把炒蛋出锅了,金黄金黄的。我们好长时间,或许只有一两分钟没有说话。所以小花可能是凝视了我一两分钟。他在给我思考的时间,而我一投入逻辑便悲哀得发现他说的有道理,如常。沮丧感这些年不遇已经变得新奇了——摧枯拉朽,仿佛费洛蒙或者作响的六角铜铃,扑天倒海地拥簇来一堆乱七八糟的影像。

“我想,但求无雨不须晴。”他道。我下意识想骂他说话太文绉绉,感觉异样的那一刻,想通了小花不符合他风格的所有。

似乎是灌了一杯苦药,却发现杯底积着一小滩刚刚化开的糖。于是我抬眼看他,他眼睛亮得潋滟,犹如星星,犹如春天。“你咒自己干什么,名字里还带雨呢。”

但求无语不虚情。我眼睛酸酸的,和他一起笑起来。可是仍然不安分沉默;估计有一段时间我们是语无伦次的,再细想却记不得了。

“听不听歌?”小花从口袋里拿出连着耳机线的手机。他把一只耳机朝我伸了伸,我凑过去,他却忽然得逞地拐方向打个响指,使巧劲把耳机线拽掉了。我还保持着伸出头的姿势,熟悉的音乐已经充斥了整个厨房。SPRING,飞机上的小提琴交响曲。

我回过神拍小花的背骂了句,没敢太用力。他也不恼,就这么并肩和我站着。这里的窗子只能看到阳光从未长全的枝叶间疏疏落落地漏下来,人不自觉就愿意什么都放空。

我猛然发觉自己的矫情不符合自己的年纪,小花却没再取笑。他闭着眼睛,仿佛在端详这一整个春天。也许,他在欣赏他心里的桃花源。

“偶尔我会发现桃花源就在身边。一两次就好,多了没福消受。”他睁开眼毫不意外地对上我的目光,轻笑。

他正欲伸手,并不稳地。

门铃响了,我们同时跳出了琼瑶的角色,小花关掉音乐,彼此心里大概都在骂自己愚蠢——或者感叹些什么。我接过酒来,拿胖子的神膘打趣,夸秀秀的旗袍好看。

人总会有一些再也没机会回去的时刻与心情。没办法重来,我们日趋己道,也会联系,是老友般地,我很感激。最终,交织在人与人之间无形的丝线承受不住岁月的剪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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